翻開古籍,很容易看到諸如黃袍、紅袖、烏紗、青衫、白衣等包含色彩的詞語。這一方面說明古人發達的染色技術,另一方面也能隱隱看到色彩背后所傳遞出的等級制度和審美傾向。
唐代詩人劉禹錫,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:朱雀橋邊野草花,烏衣巷口夕陽斜。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魏晉時期,南京染黑的技術處于領先地位,所以黑綢成為王公貴族們追求的時尚。而當時的南京烏衣巷,由于住著王導、謝安兩位高官,賓客如云,再加上自家子弟出入,就成為一道黑色的風景。
中國人眼中的色彩并不是孤立的,除了不同的寓意和等級關系之外,還會在不同階段經過哲學思想的統合,形成不同的色彩體系。透過這些色彩體系,我們可以感受到古人典型的思維方式。
從紅色至尊、黑白對立,到五行統合五色
中國古人對色彩運用的第一個階段,目前認為是紅色至尊,這個現象也得到了一定的考古支持。從直觀感覺上看,紅色是血及火的顏色,也被認為是太陽的顏色,具有熱烈、明快、活力四射的特點。著名學者李澤厚認為,在原始社會,紅色可能具有巫術禮儀的符號意義。由此可以猜想,紅色至尊是與敬拜神仙相連的,現代人紅色辟邪的說法也許就是這種意識的遺痕。
過了紅色至尊的年代,中國進入了黑白對立的階段。從黃帝開始,上衣玄下裳黃,于是黑色成為那個時代的至尊色。這種情況一直向下延續到夏朝結束——夏尚黑。
商部落的發祥地在東方,是日出之地。他們認為自己的先祖是太昊,而昊字則表達太陽經天而行。也許出于這種意識,促成了商部落對白色的崇尚。商朝推翻夏朝,也需要在文化意識上尋求對立和顛覆,所以選擇與黑色相對立的白色。
其實,夏與商兩大勢力在歷史上長期并存,華夏在那一階段,宏觀表現為黑白的對立和糾纏。因此,周文王站在商朝末期的時間節點上,回望黃帝堯舜禹到夏商兩朝的風云變幻,參照黑白陰陽的此消彼長,把二元哲學推演到極致,于是有了群經之首的《周易》。可見,黑白色彩關系在那時是與哲學思考相呼應的。
到了周朝,陰陽五行學說逐漸成型,五行統合的色彩體系也在此時定型。要想構成五行,必須有五種顏色。所以,除了此前已經用過的紅、黑、黃、白四種之外,還引入了第五種——青色。于是,就有了如下五行對應的五色:金——白,木——青,水——黑,火——紅,土——黃。
五色中的青色,是中國人色彩當中最麻煩的色彩。到底什么是青色呢?青花瓷的青,似乎是藍色;青草地的青,則是綠色;而青磚的青,似乎又是灰黑色。現代字典上的青字也有綠色、藍色、黑色等多重含義,因語境而變化。色彩專業人士認為,青色是介于藍綠之間的顏色,正如俗語“赤橙黃綠青藍紫”的次序一樣。而且按照五行中,青與木對應,所以含有一定的綠色也是很容易理解的。
有了五行統合的五色,人們對色彩的認識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。商朝的白色在五行學說當中與“金”對應,屬水;當周朝推翻了商朝,從“火克金”的原理出發,周朝應該得了“火德”,而周朝確實尚紅。
接下來,秦取代周,依據周得“火德”這一說法,運用“水克火”的原理,秦應該得“水德”。而五行中水對應黑色,所以秦尚黑,黑成了秦的至尊色。五行統合的色彩體系,用來解釋商、周、秦比較貼切。
那個時代,祖先們已經掌握了復合染色的技術,五行色彩體系也隱含著三原色的原理。赤、黃、青三色,與現代理論的顏料三原色——品紅、黃、青,已經非常接近。黑白赤黃青為正色,地位高;其他顏色為間色,地位低。“間色”,可以由正色復合而成。《禮記》中有“衣正色、裳間色”的說法。間既是介于中間之間,也是地位卑下之賤。
齊桓公引領紫色潮流,孔子為何說“惡紫奪朱”
人為規定色彩的地位,并不一定與個人審美傾向吻合。歷史上的春秋首霸齊桓公,就曾因深愛紫服,為后世留下了一段色彩故事。
《韓非子》中講到,齊桓公喜歡紫服,在他的帶動下全國百姓紛紛效仿,于是紫色成為齊國的時尚。
齊桓公的性格有明顯的雙重特征:一方面好酒好獵好色,是典型的性情中人;另一方面又“惕而有大慮”,得大思路有大格局。這種感性與理性、熱烈和冷靜兼備的人,喜歡紫色,與現代色彩心理學理論有相通之處——紫色由紅色和藍色混合而來,兼有熱烈和冷靜兩種感覺。
不過,當時的紫色衣料非常昂貴,五件素服抵不上一件紫服的價格。而老百姓都趕這個時髦,生活成本大大提高,幸福指數就有所下降。所以,齊桓公很憂慮,向宰相管仲請教這個問題。
管仲被后世稱為“春秋第一相”,不是空有其名。聽明白齊桓公的想法后,他說:如果想制止這個風氣,首先得您以身作則脫下紫服;然后您再跟穿紫服的人說,“站遠點,我討厭紫色的氣味”。齊桓公依言行事,幾天下來,齊國百姓都脫去了紫服。
齊國的服裝,“冠帶衣履天下”,引領華夏潮流。齊國商貿一直發達,到管仲時又開放關口,成了“自由貿易區”。紫色在齊國成為時尚,也影響到了整個華夏地區。所以,雖然齊國百姓脫去了紫服,但其他諸侯國的達官貴人仍有能力消費。這樣一來,紫色就為整個華夏的達官貴人所獨享,成為尊貴色彩;也出現了很多與紫有關的詞語:紫氣東來、大紅大紫、萬紫千紅、紫綬金印、魏紫姚黃……通俗一點說,那就是紅得發紫。
齊桓公推高了紫色的地位,孔子看了卻不太舒服。在《論語》中,孔子說過一句話,“惡紫之奪朱也”(《論語·陽貨篇》),非常反感紫色把紅色的地位給搶了。孔子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,但以他對《周禮》的推崇,當看見原本地位低微的紫色,由于齊桓公個人原因,搶了周朝尊貴的紅色的地位,發自內心的憤怒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黃色地位提升,又逐漸為皇家壟斷
在五行色彩當中,黑白赤黃青雖然都是正色,但地位并不完全平等。比如黃色,黃帝時代的上衣玄下裳黃,說明黃色的地位比黑色低;《易經》中的坤卦說,“黃裳元吉”,不管作多么深奧的解釋,用在坤卦,就說明地位不高。
所以,黃色成為皇族的專用色,必然經歷了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,但也可以說是大勢所趨:第一,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是黃帝,從戰國開始,黃老之學就被推崇,中華民族懷念和敬仰黃帝,黃帝的稱號當中就有個黃字;第二,在五行統合模式中,金木水火土,土位居中央,對應的黃色也位居中央,放在中央的黃色,注定是要君臨四方的;第三,黃金逐漸成為貨幣,老百姓看見黃色,很容易想到金錢,崇尚黃色就有了追求幸福的心理傾向;第四,中國人的黑眼睛幫了黃色的忙,深色瞳仁對明度比較高的色彩,比如黃色和紅色更為敏感,傳統色彩經常使用明黃大紅鮮綠,也與這個因素有關。
盡管大勢所趨,還需要一位推手。歷史上有一個比較短的朝代隋朝,黃色地位的提升就是從開國皇帝隋文帝手上開始的。明清之交的思想家王夫之在《讀通鑒論》中講到,“開皇元年,隋主服黃,定黃為上服之尊,建為永制”。樹立黃色的地位,首先得隋文帝自己喜歡黃色,有兩點分析僅作為參考:
其一,黃色面料便宜。隋文帝楊堅,算是歷史上比較節儉的皇帝之一。在隋文帝之前,各階層皆可服黃,且以百姓為多。百姓可穿的面料,價格必定低廉。所以隋文帝喜穿黃色也許是一種經濟考量,只買對的,不買貴的。
其二,黃色面料溫暖。查閱隋文帝的資料會發現,他是一位很有作為的皇帝,且愛民如子,后人說他對百姓寬仁。寬仁的皇帝,當然希望自己的形象是溫暖的,恰好黃色就是典型的暖色。王夫之說黃色“明而不炫,韞而不幽”,顯眼但不晃眼,溫暖但不暗淡,也許這正是隋文帝的心理訴求。隋文帝自己穿黃的同時,并沒有禁止百姓穿黃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他的確表現出了與百姓平等相融的姿態。
至于后來,黃色成為皇族的專用色,這個轉變是由另一位推手完成的。
唐朝推翻隋朝,唐高祖李淵建國的時候,百廢待興,沿用隋朝的服制,也以黃色為尊。到唐朝第三位皇帝高宗年間,發生了一件奇葩事:洛陽縣尉柳延穿黃衣夜行,遭到自己部下的毆打。其實這件事可能跟黃色沒什么關系,但唐高宗卻認定是色彩混穿造成的,于是下令禁止百姓和各級官吏再穿黃色,黃色就這樣被皇族壟斷了。
從今天的角度分析唐高宗,很可能是借題發揮。因為從隋文帝穿黃以來,一直都是天下人皆可穿,但尊貴之色,皇帝當然更希望自己獨享。所以,柳延挨打,恰好給了他改變黃色穿著權的機會。在古代,皇權不容侵犯,遇到事情,都得是百姓讓路。
“紅得發紫”來自等級森嚴的官服色彩
在唐朝,黃色被皇族壟斷,中國古代最為細致的官服等級制度,也是在唐朝出現的。
比如,唐朝規定:三品以上官員服紫,四品深緋、五品淺緋、六品深綠、七品淺綠、八品深青、九品淺青。其中,緋色與朱、赤、纁、絳等色,都屬于紅色族群。因此,四五品官員晉升到三品或以上,官服就要從紅色變成紫色。“紅得發紫”,這個對人逐漸走向顯赫地位的描述,依據的就是官服色彩的晉級過程。
或許是嫌唐代的品色制度太細致,宋代做了一定簡化:一至四品服紫,五六品服緋,七八九品服綠。這一點可以參看《大宋提刑官》《水滸傳》等古裝電視劇,里面的設計基本上符合這樣的體系。
在色彩等級的大背景之下,百姓的服色當然也會有規定。宋朝的平民百姓,不論男女,原則上只有兩種顏色,皂和白,而且穿皂色需要經過審批,可見百姓的選擇空間是非常狹小的。正是因為色彩強制,老百姓才有了黔首、白丁、白衣這些跟服裝色彩相關的別稱。
然而,愛美之心人皆有之,其結果就是不斷有人嘗試突破管制。突破、流行、禁止,再突破、再流行、再禁止……社會上也會出現流行一時的顏色,比如,淺絳、淺青、褐色,甚至黑紫、紅紫,都曾經出現在百姓身上。當朝廷的反應沒跟上的時候,也就形成了對某些色彩的默許。
其實,中國古代的染色技術非常先進,很受外國人佩服,他們管中國染色技術叫“中國術”。一直到1834年,法國的佩羅印花機發明以前,我們一直擁有世界上最發達的印染技術。色彩也從漢代記載的50多種,到清朝的時候發展出700多種。只是這幾百種色彩,老百姓卻往往無緣享用。
文章開頭,劉禹錫在詩中的感嘆,今天看來卻有另外一番滋味。歷朝歷代,王侯將相、風流人物的更替是快速的,而文化的變遷卻沒有那么快,這一點在服裝的發展上得到了印證。從魏晉到中唐,也就是幾百年時間,那些被統治者所壟斷的服裝色彩、面料、工藝、圖案,何時才能真正為尋常百姓所享用呢?這條路很漫長,劉禹錫的感嘆在那時還顯得太早太早。
(作者系百家講壇《中國衣裳》系列講座主講人)
李任飛 來源:中國青年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