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|三書
正月為元月,十五為月圓之夜,故稱正月十五為“元宵”。
早在漢明帝時期,已有元宵點燈敬佛的儀式,而后漸由宮廷發展到民間,由中原普及南方各地。唐宋以后,元宵節更加盛況空前,十五日前后,或三五天,或長達十天,皇宮寺院,士民眾庶,舉國狂歡。
正月十五夜,都城馳禁,花燈如晝,人影參差,香飄滿路,鈿車羅帕,更有暗塵隨馬……
那時的元夕,燈與月與人,全都是詩。
01
寫的是元夕,還是愛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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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青玉案·元夕》
辛棄疾
東風夜放花千樹,更吹落,星如雨。
寶馬雕車香滿路,鳳簫聲動,
玉壺光轉,一夜魚龍舞。
蛾兒雪柳黃金縷,笑語盈盈暗香去。
眾里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
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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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是無法說出的。人在感受到美時,卻有表達的沖動。想要表達不可說的,只有用詩。也許這可以啟示我們什么是詩——詩,就是說出不可說的。這看似矛盾,看似玄奧,但如同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,其實最接近詩的本質。
以元夕為例。猶記兒時家鄉的元宵節,十五夜進香,燈籠隊開路,鑼鼓喧天,自村廣場逶迤而至戲臺前。臺上正中端坐著“玉皇大帝”,手捋一尺長的美髯,笑吟吟歆享萬民同慶。最難忘的是,當煙花綻放,世界瞬間失重,人像是漂浮在夜空。煙花照亮一張張臉,癡癡仰望,都不似平日的營營役役,好像那才是他們原來的自己。極短的一瞬又一瞬,靜止如永恒,令人如夢而難醒。那種極美的體驗,超出了任何語言。
古時的元夕想必更美。很多詩人為此寫了詩,想要說出并留下那種美,但很多詩僅止于鋪陳羅列,結果平庸而失敗。就像一道美味佳肴,你只讀到一些食材的名字,終究無法嘗到那道菜。
寫元夕的詩詞中,除卻特殊的個人偏好,公認最佳首推歐陽修和辛棄疾的詞作。兩首詞我們都很熟悉,先來讀《青玉案·元夕》,看看大詩人辛棄疾是如何說出那無法說出的美。
若問這首詞寫的是元夕,還是一段浪漫的愛情?具體而言,元夕是愛情的背景,抑或愛情是元夕的組成?
其實答案已寫在詞的標題中,青玉案是詞牌名,題目是“元夕”。詞人要寫的是元夕,而以浪漫美幻的愛情,烘托出那個夜晚無法言說之美。
上片寫元宵燈會的盛況,據說坐標是南宋都城臨安,且讓我們跟隨詩人前往游賞一番。“東風夜放花千樹”,點亮的燈籠,懸于枝頭樹杪,像東風吹開千樹繁花。這個比喻其實不太恰當,“忽如一夜春風來,千樹萬樹梨花開”,樹上的春雪和盛開的梨花在視覺和質感上很像,而花燈與花則無論在大小和質感上都有很大區別。也許詞人正想以異質的類比,轉而營造出仙境的氛圍吧。
“更吹落,星如雨”,有說是燈焰飄落的火星兒,有說是煙花,我們不妨認為是煙花。煙花綻放之后,焰火紛紛墜落,更像流星。東風為花燈和焰火注入了藝術感覺。有了風,萬物才會靈動。東風款款,燈籠搖曳,焰火飄落如星。
再看街市上的景象。“寶馬雕車香滿路,鳳簫聲動”,車馬喧填,鼓樂如沸,極為繁華綺麗。又有“玉壺光轉,一夜魚龍舞”,燈月交輝,舞魚舞龍的社火百戲,終夜不息。
以上鋪排令人目不暇接,若只寫這些,也不過就是熱鬧,而且通過文字,我們也未必能切身感受到。再來看詞的下片,由景至人,有了那人,風景才有靈魂。
“蛾兒雪柳黃金縷,笑語盈盈暗香去”,蛾兒、雪柳、黃金縷,都是古代婦女元夜時戴在頭上的裝飾,她們笑語盈盈,暗香來去。元夕盛況通宵達旦,平日深居簡出的女子,此時結伴盛裝游玩,衣香燈影恍若仙境,哪能不發生點兒愛情?
“眾里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,燈火闌珊處”,他即是她,即是那人。誰是那人?說法有三:女子,詞人自己,失去的汴京。梁啟超在《藝蘅館詞選》丙卷中說,此詞“自憐幽獨,傷心人別有懷抱”,但若因此指稱那人就是詞人自己或汴京,實在是捕風捉影不足為憑。
辛棄疾終生寄望收復神州,但如果在熱鬧的元宵節,非要如此肉麻地將汴京比作愛情,未免太煞風景。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者,乃詞人在政治理想失落之后,渴望遇見一位美麗的女性,作為身心歸隱的桃花源。這難道不是古代筆記小說常見的主題嗎?
那人正是這樣脫俗的女子,她不在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。眾里尋她千百度,就在你失望疲憊時,驀然回首,她卻在“燈火闌珊處”。這幾句的確非大詞人不能道,大詞人不是指名氣大,而是才華和靈魂的深度。生命中這樣的體驗很神秘,詞人懂得不必道破,就在奇跡發生的一瞬,時間定格。那人是誰,后來怎樣,都不重要,此一瞬已經足夠。
通讀一遍,最后,我們也驀然回首,發現這首詞貌似寫愛情,實則與愛情無關,詞人所寫的應是自己“一個人的元夕”。
李嵩(南宋)《觀燈圖軸》
02
去年今日元夜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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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生查子》
去年元夜時,花市燈如晝。
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后。
今年元夜時,月與燈依舊,
不見去年人,淚濕春衫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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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詞曾誤入南宋女詞人朱淑真的《斷腸集》,后經明代學者澄清,乃出自《歐陽文忠公集》第一百三十一卷。味其風格,當為歐陽修詞無疑,讀者可自行求證。
這首廣為傳誦的詞,簡約質樸,清新耐讀,一讀即能成誦。詞中所寫,可以是古代任何一個元夜,任何一個地方,任何一個人的故事。所以人人愛讀,人人讀了皆如得我心者。
南宋嚴羽在《滄浪詩話》中有一個重要的詩學觀點,即“詩有別材,非關書也;詩有別趣,非關理也”。寫詩(包括寫詞)靠的不是學問,雖然博學可能會給你一些底氣,但詩寫得好不好靠的是天賦,即天生的感受和洞察力,這是很難外求的。歐陽修非不博學也,但我們讀他的詞,看不到炫耀學問或掉書袋,他寫詞親切樸素渾然天成。一個真正的詩人,他的學問是流淌在血液中的。
好詩的深刻,也無關思想與晦澀,乃體現于能將萬物間隱秘的關系,以貌似簡單的視像揭示出來。若論深刻,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過,表面的東西最深刻。
歐陽修這首詞簡單但深刻,就在于他揭示出了表面的事物背后隱秘的關系,而且是用近乎民歌的語言唱了出來。誰讀了都懂,但詩人不是要你懂他寫了什么,是要你去體驗其中的人生。
去年的元夜,猶今年的元夜;今年的元夜,卻迥異于去年的元夜。月依舊,燈依舊,但人變了,而人變了,一切就都變了。元夜不只是個背景,這個夜晚的時空,以及構成它的一切事物,都是故事的參與者,都已經與記憶融為一體。當詩人重返現場,去年的情景仍在,但去年那個人不在了,詩人只好以詩來歌唱失落的幸福。
這首詞很容易讓人想起唐代詩人崔護的《題都城南莊》:“去年今日此門中,人面桃花相映紅。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”都是去年今日,都是一個人消失了,悼念的都是短暫的愛情。不同在于,《生查子》詞中還有回憶,而崔護詩中卻還沒來得及發生。
佚名(明)《上元燈彩圖》
03
元宵是一群人的狂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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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迎新春(大石調)》
柳永
嶰管變青律,帝里陽和新布,晴景回輕煦。
慶嘉節、當三五。列華燈、千門萬戶。
遍九陌、羅綺香風微度。
十里然絳樹。鰲山聳、喧天簫鼓。
漸天如水,素月當午。香徑里、絕纓擲果無數。
更闌燭影花陰下,少年人、往往奇遇。
太平時、朝野多歡民康阜。
隨分良聚。堪對此景,爭忍獨醒歸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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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詩意論,上面歐、辛二人的詞是詩,柳永此詞具有詩的形式,但內容是散文的。柳永的很多詞,如果拋開音樂演唱,單就文本而言,其實都是散文或微小說。古典詩歌中有很多詩并無詩意,比如某些交際應酬之作,不過是按照平仄韻律寫出來的乏味散文。我們讀古詩需要煉出這樣的眼力,即要能辨認出詩的真偽。
當然,柳永的創作有所不同。畢竟他寫的是歌詞,并且自己大量編曲,白描、鋪敘以及俗語俚語,這類散文或小說化的筆法,都是他對“詞”這種歌唱藝術的創新,應首先把他當作音樂人。
對于一位音樂人,曲調要比可替換的歌詞重要得多。“迎新春”詞調,即為柳永所創制,據稱因所押之韻極險,故后人無復用者,遂成孤調。遺憾的是,其樂調早已失傳,我們只能讀讀歌詞,單就歌詞很難對其藝術加以評判。這一點我們必須清楚。
且將此詞當作一篇寫北宋都城汴京元宵節的散文來讀。詞人以白描筆法,為我們鋪敘出了當時的熱鬧景象。前幾句交代時序變遷,冬去春來,天氣晴暖,又是元宵佳節。“列華燈、千門萬戶。遍九陌、羅綺香風微度。十里然絳樹。鰲山聳、喧天簫鼓。”只需將這些詞句,逐個還原為畫面,大致就能想象當時的情景。
下片寫到游人的活動,在今天看來前衛有趣。已至午夜,燈也看夠了,男男女女各自尋歡。“香徑里、絕纓擲果無數”,絕纓、擲果都是典故,意指男女相悅示好。“更闌燭影花陰下,少年人、往往奇遇”,則更有風流艷遇,幽期密約。
從華燈盛景與世態人情,作者看到的是“太平時、朝野多歡民康阜”。如他所說,元宵夜隨分良聚,并沒什么好壞對錯,他自己也但愿沉醉其中。然而,從這句話及整首詞疏淡的語調來看,很不幸他是他并不想成為的獨醒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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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:新京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