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王劍冰
你家在哪里?
我家黃河邊……
每當聽到這飽含深情的聲腔,心內就禁不住激情蕩漾。那抑揚頓挫的河南梆子像黃河一般雄渾沉郁,恣肆汪洋。尤其那句“學過百靈叫,聽過黃河哭。敢哭敢笑敢憤怒,困難面前不把淚來流”,直是要讓人淚眼迷離。
河南人住在黃河的中游,那是黃河的最寬處,也是最容易暴發洪水的地方。黃河在河南境內穿過了多個城市,不少城市都遭受過洪水的泛濫。因而河南人吃的苦多,受的難也多。一次花園口大水,就使得河南近半數人口受災。
黃河流經開封成為“懸河”,這使得開封飽嘗黃水的肆虐,地下深埋著歷次被水患淹沒的六座城池。上世紀八十年代初,我隨幾位同窗跑去開封柳園口看黃河,柳園口是黃河著名的懸河河段,設防水位高于開封城區13米左右。這里也是黃河上較大的古渡口,從開封渡到對岸,就可達豫北和冀魯平原,渡口的歷史有五百多年。船工說,這里灘多浪急,船翻人亡時有發生。渡河之前,過往行人和船工莫不焚香膜拜,祈求神靈。當年的木帆船換成了機器船,過渡仍然提心吊膽。
那時正值秋汛,暴戾的黃水從上游滾滾而來,我簡直看不清是怎么來的,漫漫漶漶一片汪洋。浪頭大的如小山,洶涌起伏撞擊著兩岸。離老遠,就能聽到水的撞擊聲,堤岸被它沖撞得一塊塊裂開,掉落的土塊隨即不見蹤影,像是怪物的大口在饑餓地吞噬著。
水中漂浮著樹木雜草。寒冷的風掀動我的衣衫和惶恐。那風是由水浪鼓凸的。大水淹開封的陣勢或許就是這樣。
為什么會讓一個百萬人口的都城靠近一條險河,那不是懸壺于頭上嗎?好像諸多皇帝都不屑于此,只管一朝朝一代代地打坐龍亭而樂此不疲。
答案是,原本黃河距此很遠,遠得對開封構不成太大威脅,即使黃河泛濫,也大多傷及北岸地區。
據說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,是騎著戰馬帶領大軍一路進入開封的。這么說來,陳橋驛應該是在黃河的南岸,可是現在陳橋驛明明跑到了黃河之北。
我們坐上渡船朝對岸去,船走得好艱難。機器發出震耳的轟鳴,越到河心轟鳴聲越響,甚至產生了顫抖。最終被水沖到對岸的下游。不得已再轟鳴著溯流而上,好不容易返回碼頭。
上岸找車打聽著去到一個村子,就是大名鼎鼎的陳橋。村子還不小,有趙匡胤的系馬槐,系馬槐好老好老了,最上邊頂著幾枝嫩芽,很難說是原物。黃袍加身處立有一塊碑,好舊的碑,讓人不敢有更多懷疑。這樣想來,是黃河打了個滾,就打到開封附近來了,而且還是來勢洶洶,給開封造成了不小的危害。
回來的時候站在林公堤上,那是著名的柳園口險工。清道光二十一年(公元1841年),黃河在開封張灣決口,洶涌的河水一度沖進開封城內,形勢十分危急。河南巡撫王鼎情急中想到一個人,此人任兩廣總督、查禁鴉片之前,曾擔任過河南布政使和河道總督,熟悉河南和治黃事務,只有這個人能力挽狂瀾。王鼎趕緊上書,力薦林則徐來開封辦堵口復堤事宜。
其時林則徐因鴉片戰爭被謫戍新疆伊犁,正在赴任的途中。伊犁現在來說是個好地方,被稱為塞上江南,當時卻是地遠人稀,緊靠邊境。別說赴任,遙遠的路途也能把人折騰死。王鼎這是幫河南也是幫林則徐。當時林則徐行至揚州時接到上諭,于是折至河南祥符工地,這是他仕途生涯中最后一次跟黃河直接打交道。黃水滔滔,刻不容緩,林則徐顧不得旅途疲憊,即刻投入抗災治水。
林則徐在黃河大堤工地跑上跑下,冒雨指揮軍民搶險,一如當年指揮禁煙。百姓們都知道林則徐,一個個舍身奮力,五個月后決口終于堵住,并修筑了一道堅固的堤壩。堤壩寬闊高聳,這段長10多里的黃河大堤,厚實穩固,從此福澤開封。
“不信玉門成畏道,欲傾珠海洗邊愁。臨歧極目仍南望,蜃氣連云正結樓。”大功告成,懷著對國事的憂慮,林則徐從開封出發,重新踏上了流放新疆的漫漫戍途。
在治理黃河水患上,林則徐可謂心系蒼生、嘔心瀝血。河南人民對林則徐治黃充滿了期待,而林則徐同樣沒有辜負百姓的信任。為感念林則徐的豐功偉績,開封人把林則徐負責修筑的這段黃河大堤命名為“林公堤”,并塑林公像一座表達敬仰之情。
母親和我居住在黃河岸邊,她也聽說過林則徐治河的故事,她老人家在世的時候,不止一次去看黃河,也不止一次地用手捧起黃河水。她總是說,這黃河上游該不是這么寬,這么黃,這么急吧。我后來到過三門峽,到過劉家峽、青羊峽,最后到了青海的瑪多,我回來告訴了母親,詳細地為她講說不一樣的黃河。
有一年我終于到達了黃河源頭約古宗列,我捧了一捧清冽的水,似是剛剛化開的冰。在黃河源頭的帳篷里,我守著一線清流,沉沉入睡。之前感到了寒冷,接著更感到了恐懼。高原反應愈加強烈,頭疼得發緊,肺部不暢,并且疼痛。我開始查數,試著深呼吸,讓夜晚一分一秒地走過。巨大的黑暗中,我能聽到任何細微的聲響,最清晰的,是帳篷邊上水流的聲音。
從黃河源區出來,我還看到了源頭小學。天空下著大雪,孩子們在升旗。漫天雪花同旗幟一起在眼前飛舞,操場上一片潔白。
我問孩子們:
“知道黃河源頭在哪里嗎?”
“知道——曲麻萊縣麻多鄉!”
“那你們知道黃河流向了哪里?”“大海——”
“會背誦黃河的詩歌嗎?”
“會——白日依山盡,黃河入海流……”“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流到海不復回……”
我后來又到過黃河入海口,入海口有一片黃河涌出的灘區,灘區每年都在擴大,為祖國的版圖新造一片沃土。灘區里,葦花泛著白光,前浪后浪地趕,野荷捧著夕陽搖晃,無數白色的鳥在藍天下劃著弧線。大雁列陣而過。臺風要來了,后面還有霜雪,還有冰凌。但是這里的人們已沒有什么好怕的了。
離入海口不遠的王莊險工,急轉彎處的大水,如狂怒的怪獸橫沖直撞。水頭遇到了鐵壁銅墻,隨它撞去,撞散架了,只好四散遠去。人們站在黃河大堤上,看著滔滔涌涌的黃浪,就像看著十萬畝小麥浩蕩的景象。
我們的祖先,曾沿著黃河依水而居,即使到了黃河發源地,到了黃河入海口,也還是有人在生活。
源于一種血脈緣由,我始終對黃河有著深深的敬畏與依戀。一條大河,翻卷著中華文明的冊頁,述說著無盡的沉厚與輝煌。黃河不僅僅是一條河,黃河還是民族的根,更是民族的魂。
刊發于河南日報2021年9月8日11版
編輯:河南日報文旅新聞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