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遙國際影展的風波徹底平息了,也許這是一個冷靜討論賈樟柯最新紀錄片《一直游到海水變藍》的時機,去年這部電影在平遙影展的國內首映,結果被導演本人的堂吉訶德式抗爭搶走了關注度。
紀錄片和劇情片,從來都是一個不滿足于自己的導演的兩手互搏。西方的赫佐格和溫德斯就是如此,紀錄與劇情互相促進,而華人導演中,同時重視兩者的就是賈樟柯。
賈樟柯的處女作不是大家熟悉的《小武》,而是紀錄片《小山回家》,可以說小山身上已經(jīng)潛伏了小武的種子。自《站臺》之后,賈樟柯幾乎是每拍一部劇情片就間以一部紀錄片,讓人印象深刻的包括《無用》《二十四城紀》《海上傳奇》《東》等。紀錄片的思維也明顯影響著他大多數(shù)電影,或者說與他電影強烈的扎根現(xiàn)實之感相符,《天注定》就是其中最極端地把現(xiàn)實進行“超級現(xiàn)實主義”化的劇情片。
但是不得不提到的是,像《無用》《二十四城紀》《海上傳奇》等紀錄片都有潛在的功利目的,說白了是為某個委約、某個項目而拍攝的,也就是說有“甲方”宣傳需求在其中的產(chǎn)品,以致于總有差強人意之處——以紀錄片要求中立的純粹性來說。反而是《天注定》《三峽好人》甚至《江湖兒女》等里面的現(xiàn)實因素更能說明“紀錄片”的精神——為時代作切片而存證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變藍》是賈樟柯最新的紀錄片實驗,不知道此片背后有多少“呂梁文學節(jié)”委托創(chuàng)作的成分,就成片而言,恰恰就是里面“呂梁文學節(jié)”那一部分最為“違和”——斷章取義式的發(fā)言片段、蜻蜓點水式的場景交代,與其他部分的娓娓道來的沉浸感恰成對比,如果我是電影教師我會用來作教材說明:什么是宣傳片,什么是真正的紀錄片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變藍》主體涉及四位作家,就拿帶出第一個作家馬烽的鏡頭來說好了。在老人院食堂里緩緩移動的山西退休老人,憂戚是他們恒常的表情,即使這憂戚只是關于面前一兩個小菜饅頭……
他們都被殘酷的歷史掏空。偶爾在他們之間走過一個賈樟柯電影里常見的熟悉身影,我差點以為是韓三明(賈樟柯的煤礦工人表弟,參演他多部影片)又來串場了。正是這些賈樟柯簽名式的細節(jié),在試圖挽救這部呂梁文學節(jié)的宣傳片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變藍》里面穿插了很多普通人在其日常場景讀詩的片段(賈樟柯一直相信詩不是離地的,而是把電影與大地深處某些根系相連的能量,這點我支持他),屬于馬烽那段的是于堅的詩:“高舉著鋤頭,猶如高舉著,勞動的旗幟。”我也理解為是賈樟柯的苦笑反諷,因為大躍進時期的勞動是分裂成旗幟與鋤頭兩端的。
各種對比,深藏不露,在瘋狂的年代,馬烽是個比較正常的人就成了好官、好作家;在津津樂道感激組織安排結婚對象的懷舊老人們的鏡頭之后,出現(xiàn)一段朗誦沈從文的愛情觀,這與前者的分配婚姻相比又是一個諷刺。我愿意這樣理解賈樟柯的良苦用心。在接下來的段落他用聲畫分離竭力制造陌生化,又如何,憂戚依然是那些憂戚,人自帶苦難,只需虛懷若谷呈現(xiàn)就是。
像《站臺》和《山河故人》的時空手段一樣,電影快刀斬亂麻地帶出1979年、1997年、2019三個汾陽的交錯,然后是新一代被寵愛的作家們來到賈家莊,宣傳呂梁文學季,余華、蘇童、格非都在天馬行空,莫言一如既往地說莫言話,只有梁鴻、阿來說人話。
也有說狠話的,他說“所以故鄉(xiāng)也叫血地”,以這句講述呂梁的苦難的,是賈平凹。這一段賈平凹奮斗史與后面余華的不奮斗史形成兩代寫作者的對比,也是兩代中國人的對比。于是賈樟柯安排了一個舞臺作為背景給賈平凹訪談,各種路邊小店背景給余華。賈平凹的憂戚和竊喜甚至驕橫,都是很中國的。
余華比他放松得多,也是余華貢獻了這部片的片名以及幾乎所有的金句和笑點。他那一代人掌握了與權力周旋所應有的嬉皮、無用心,從他的北京改稿記就可以看出。他們在乎又不在乎,而后者成為他們的終南捷徑。理解這點,讀者觀眾才能厘清是什么讓余華一代的小說迷人,又是什么讓他們的迷人下面有著殘酷與腐爛。
值得感動的是,他們畢竟都是被文學拯救過的人,電影有意點出:他們都在回家,回到自己的出發(fā)地。賈平凹回憶的貧窮漫游,余華的偏遠小鎮(zhèn)的孤獨,梁鴻的故鄉(xiāng)田野調查,都是和文學一起拯救他們的“事件”,同時也通過他們的努力拯救了中國的文學。
我不滿《一直游到海水變藍》中余力為的鏡頭風格,因為它洋溢著一種小清新攝影的過度曝光的詩情畫意。過度曝光的世界是美化,我懷念他們以前作品里的幽暗與自然光,黑就是黑,光就是光。梁鴻部分的沉重,其實也是因為尊重黑暗的存在而令人咀嚼良久,無法釋懷。
賈平凹和梁鴻當然是例外,不是每個在那樣時代中掙扎的人都能游到岸上,不是一直游,污濁的海水就會變藍。我寧愿不相信這也是余華說的“光明尾巴”,而信這是賈樟柯和他串通的一個隱喻,暗示著一部“紀錄片”里沒被記錄的海平面下的冰山,有待比賈樟柯更自由的導演去追尋。